Wednesday, March 2, 2016

到京阪,看安藤忠雄的流水與光影。

11月初秋從京都到大阪,暖和有時濕冷有時。有幸遇上陽光,那是名副其實的秋高氣爽,否則綿長的秋雨總是一下就一天。在雨水和陽光交錯的季節,我去看安藤忠雄的流水和光影。

時光是一首雋永的詩

身為大阪人,安藤的大小作品遍布京阪兩地。距離我在京都住的地方不到一公里處的高瀨川岸邊,就安靜低調地屹立著他的早期作品——依河而建的Time's商場。

Time's和水的關係密不可分。在微雨中,我輕易就看到了那個迎著高瀨川悠悠開展而出的弧形廣場。河邊樹枝已見紅葉,風有涼意,咖啡座上人輕聲細語。原來只散落在書裡紙上的淡淡詩意終於觸手可及,完整了我的想像。

清水混凝土灰牆、迷宮似甬道、穿過封閉空間迎來的天窗……大師自成一格的建築語言早已成型,但與安藤忠雄後來益發精深純熟的作品相比,Time's作為安藤在京都的首發,未免青澀得動人。

80年代橫空出世以來,它獨有的內斂氣度無疑曾艷惊古都。但如今面對外頭穿行的人潮,它的全盛時代顯然已過。除了岸邊咖啡館,商場內只有一兩家商舖在營業,大部分空間空置。

我在四下無人的窄長迴廊獨自遊走,牆面觸感依然光滑如絲。 Time's風華雖不再,但在潺潺流水的陪伴之下,我知道它會繼續溫柔書寫它的時間的詩。

大師與大師對話

在初秋的暖陽中,我早早就到了陶板名畫之庭。

有別於安藤忠雄大部分對外封閉的建築設計,陶板名畫之庭是全面開放的戶外美術館。這意味著,天氣陰晴、時間晨晚,謎樣抽象的光會在不同的時間和折角,以各不相同的筆觸推移光影,勾勒各不相同的風景。建築的幾何美學,在安藤手裡只是外在形式,自然流動的元素才是核心。

陶板名畫之庭的展所不大,安藤忠雄慣用的斜坡道規劃出一進一出簡潔動線,從入口深入地下兩層的空間。採用陶板複製世界八大名作,莫內的《睡蓮》低調地躺臥在入口處靜止不動的水池中,微風吹皺水面,跟遠處隱約傳來的奔騰水聲形成強烈對比。

循著流水聲前進,先後經歷《清明上河圖》、《最後晚餐》的洗禮,最終抵達展所底部的中央聖殿——米開朗基羅《最後審判》所在之地。

《最後審判》鑲嵌在一面巨型清水混凝土牆上,安藤用同樣巨幅的瀑布巧妙呼應米開朗基羅的劃時代傑作,用宏麗的視音效果與大師的宏觀對話。我站在畫前,左側的轟隆流水聲四面傳送,細微的水氣在冷風中吹散到畫前,在晨光的照射下清晰可見。

米開朗基羅畫筆下黑白分明的善惡觀它背著光,某些角度顯得暗。震耳欲聾的流水聲立體環繞,我不是教徒,也顧不上牆角那刺眼的漏光,那一刻只體驗心底最極致安寧。

只怪光之教堂太有名

一路走來,我竟錯以為安藤忠雄的建築都是與世隔絕的謐靜之所。

這無關地理位置。即便處於京都的繁忙中心地段,Time's也宛如孤城般人煙稀少,更何況須專程前往,位於大阪近郊茨木市的一間小教堂。到了茨木站坐上近鐵巴士我就知道錯了。眼前一個衣著顯然精心搭配過的高瘦男子,肩上跟我一樣掛著標籤遊客的相機,跟周邊質樸的氣息尤其格格不入。看來同道人不少。

即使做足心理準備,光之教堂的人潮還是叫我吃驚。有人該是把教堂排在行程的最先或最後,一行人推著行李倒來了,誠意和魄力都讓人佩服。

我輕步走到靠邊位子坐下。小小教堂內相機的對焦聲和快門聲此起彼落,有人無視後方拍照的慾望,徑自走到祭壇左顧右盼,代教堂看顧的男子一臉木然坐在後角落,顯然對這一切見怪不怪。

我看著教堂主牆上那道十字光開口、刻意壓低的室內光線、精準的採光口和對角線、刻畫著年歲的粗木椅……各個細節跟我多年想像毫無偏差,但我一直期待的、必須親身見證才得以經歷的內心衝擊和感動呢?總覺得哪裡對不上。

只覺得自己平白浪費了一個半天,說不上值還是不值。

角共生美學

從遠處我就看到它了,那陌生又熟悉的長方灰盒,一派沉穩跟四周的清冷共處毫不突兀。

狹山池博物館不像一般博物館只在館內展示歷史文物。毗鄰的狹山池是日本最古老蓄水池,博物館除了在室內展示它逾千年的土木工程及治水歷史,館外充滿歷史記憶的整個狹山池正是歷史本身。

我早到了。從入口沿著動線前行,迎面正是傳說中氣勢磅礴的的中央水庭,但在尚未開館的晨間,流水機動還沒開啟,一個偌大的長形水池和兩側清水混凝土牆顯得異常沉靜。水池左右兩道長廊往內一路延伸,盡頭是一面交錯的回梯。越過梯牆,視野冷不防被巨大的圓形空庭豁然拉闊。日光從頂上龐大的圓開口恣意灑落,形成光影分明。

聽到博物館即將開館的廣播音效,我回到梯牆背後面對水庭,原來毫無聲息的兩道水牆突然有了動靜。兩面水瀑先是滴答流動,然後轟然傾瀉,像是天地突然甦醒。舉目無人,我彷佛是見證整個時光步蹟的唯一目擊者,忍不住鼻酸,意識到這是一次絕無僅有的私我時刻。

安藤忠雄擅於讓建築與自然環境相輔相依,再與人形成緊密互動關係。面對這場精心策劃的三角遊戲,我願意永遠站在仰望的一邊


刊登於第59期《旅遊玩家》